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慧欣怒火盈面,脸上的皱纹好似干涸的河床深了一倍,径直走到战团中央。
“在街上都能听到你们几个吵架,晚饭时都喝多了吧?”
佳音发挥外交官职能,上前向她打官腔:“阿姨,没什么,家里出了点误会,已经没事了,您放心吧。”
慧欣不肯走她铺垫的台阶,正色道:“你别哄我,刚才我在院子里都听见了,这是你们的家务事,我这个外人本不该插手,可再由得你们这么闹下去,非把你爸气死不可。”
佳音赔笑:“阿姨,我们知错了,不会再吵了。”
她以为慧欣只是出面为争吵降降温,谁知这低调平和的老太太这回却铁了心要为多喜抱不平。
“你别在这儿粉饰太平,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,可那三个小子不是,这事儿不是和稀泥能抹平的,你让开,我跟他们说。”
多喜不想难为她和孩子们,劝她别插手,却没有力气站起来,挣扎中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。
“你都这样了我能不管吗?”
慧欣啧啧嘴,冲赛亮招手:“小亮你过来!”
赛亮不能不给这位近邻面子,上前两步木然相对。
他冷傲,慧欣也不客气,像一棵凌霜傲雪的老松树,昂首挺胸与之对峙。
“听你刚才的口气,是不是觉得你爸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,活该被你糟践?”
“我没那么说。”
“你没那么说,但你的行为就有那个意思。我跟你们家做了多少年邻居,冷眼瞅着,你就没给过你爸一天好脸色。你结婚时你爸豁出家底为你操办,还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演讲稿,准备在婚礼上念,可你背地里愣是让司仪取消了这个环节,存心不让你爸说话。我问你,这是儿子干的事吗?”
她透露的信息令满堂震惊,美帆最是诧讶,忙替丈夫申辩:“阿姨,哪有这回事啊,是爸说他不会说话,我们才让司仪取消的,我爸妈事后还说呢,儿子结婚,做父亲的都不发表点感想。”
慧欣冷笑:“你公公亲口跟你说他不想去的?那都是你老公编出来糊弄你的。你公公写那篇讲演稿我帮着改了四五遍,当然,你也可以信你老公,不信我。”
美帆见赛亮未加反驳,显是默认了。她不敢相信丈夫会做出这么不近人情的事,被不解和埋怨揪红了脸颊,急着责问他:“这是真的吗?如果是真的就是你不占理了。”
赛亮眉梢微蹙,麻木不仁的状态稍有改观,看得出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。
慧欣心平气和劝告他:“你因为你妈妈的死记恨你爸可以理解,如果他这些年对你不好,没让你享受家庭温暖,你不认他也没关系。但事实怎么样我们大家看得清清楚楚,你爸尽了最大努力来爱你,把一多半的心血都花在了你身上,恩怨相抵,你至少得拿出个儿子的样子来,为什么还像对仇人一样对待他?”
赛亮依然油盐不进:“阿姨您说得轻松,有人害死你母亲,你会因为他后来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原谅他?”
“呕心沥血的付出怎么到你这儿就成小恩小惠了?你照这规格给我点小恩小惠试试?”
“他一开始就对我妈没真心,因为自己条件差,找不到更好的再婚对象才找了我妈,还嫌弃她是寡妇,说她的职业就是克夫,从没把她当人看,连我外婆留给我妈的金锁片也被他抢去当掉了,为这事我妈整整三天吃不下饭,差一点就哭瞎眼睛。”
旁人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对陈年往事印象这么深,那会儿他应该还是稚嫩的幼童啊。
珍珠暗暗想星座这玩意儿还真有科学性,天蝎座就是这么记仇。
慧欣不懂星座,觉得赛亮报复心太重,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。
“那阵你爸是混账,但他不是已经忏悔了吗?把对你妈的愧疚都转化成了对你的补偿,你舅舅那会儿也没逼他偿命啊,他死了谁养活你和你大哥?他多辛苦这三十几年,遭了多少罪,一点不比当初死了强。”
“那也比我妈强啊,我妈又有什么错,凭什么短命早死?逼死老婆的坏蛋都能健健康康活到老,还混了个儿孙满堂,可见报应这种事都是假的!”
就算是气话也太没情义了。多喜预感他还有很多比刀子还厉害的话,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,秀明正要破口大骂,慧欣的右掌已摔上了赛亮的左脸。
她可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,从没跟谁红过眼,此时居然出手打了别人家的孩子。
熟悉她的人都惊呆了,美帆跟她不熟,觉得这老太太好不凶蛮,惊呼:“阿姨,您怎么能打人呢?”
她不敢采取行动,慧欣便不理会,盯着赛亮,目光森严。
“如今是法治社会,你是律师可以上法院告我,但要搁在古代,你这号的早被送去官府,让官老爷打板子了。我们现代人要讲法律,可祖先的传统道德也不能丢,百善孝为先,你爸对不起你妈,没对不起你,你对他不好就是忘恩负义!”
赛亮经过仔细计算,得出离场是最佳方案,刚一抬腿就被慧欣拽住。
“你给我站住!我话还没说完呢,你在法庭上法官没喊退庭你也敢走?”
凭力气她拦不住他,全靠道理做路障。
赛亮认为她的道理完全说不通,挖苦:“阿姨,清官难断家务事,我一直以为您是明事理的人,怎么跑到别人家里来当法官了?”
慧欣指着依偎在多喜身侧的英勇和灿灿,神情酷似严厉的审判长。
“不明事理的人是你,我看你白活了三十多年,还不如那两个小孩子懂事!”
秀明太赞同这说法了,立马从陪审团里跳出来。
“他自己没当爹,哪知道当爹的难处,就那臭德行,有了孩子也教不好。还好意思怪弟妹不能生育,我看是你自己没积德!”
头脑简单的人做不到精准打击,大半炮火落到美帆身上,不孕是美帆最大的痛脚,被人踩得鲜血淋漓怎不悲痛?
她一哭,佳音又愧又气,责备丈夫:“他爸你怎么又扯上这个了?”
这男人真是,明知自个儿嘴笨干嘛还争着说话。
秀明瞪一眼妻子:“我说错了吗?”
桀骜不驯的样子促使慧欣调转枪口。
“老大你也不对,你,还有贵和,你俩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?明面上教训小亮,结果口口声声都在怨你爸偏心,是不是趁机找你爸兴师问罪啊?”
秀明已发觉刚才言语不当,这么快就遭清算,他好似进网的鱼虾慌了手脚,红着脸犟嘴:“我们也没乱说啊。”
他是赛家老大,是多喜的门面,慧欣对他的批评更像教育,火、药味少了很多。
“你爸对你的付出是不如小亮,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,他不是把公司交给你了吗?让你能有个安身立命的行当,你现在娶了这么好的老婆,儿女双全,有宽敞房子住,还不够幸福吗?”
佳音赶忙为丈夫善后:“阿姨,我们过得挺好挺知足,珍珠他爸不会说话,您别误会他。”
慧欣笑着应付这个聪明的媳妇:“你别替他擦屁股了,他就是对你公公有不满,平时积在心里不敢说,现在说出来反而好,免得憋成了心病。”
这话不止针对秀明,她怕旁人装傻或是听不懂,调头看向贵和:“贵和,你的心病也不轻,一块儿说出来吧。”
贵和这回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,余震还没过去,逞着气性冷嗤:“我有啥可说的,我在家的地位你们又不是不知道,就是个镶边的。”
他今天的表现真像川剧里的变脸让人摸不着头脑,多喜愕然地望着他,不知道以前的贵和和眼前的贵和,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儿子。
慧欣旁观者清,冷静道:“你怎么镶边了?就因为你爸让你还钱你就记恨上了?我跟你说,那事他……”
钱字是伤感情的核武器,仗打得再激烈也不能轻易动用,贵和急声打断她。
“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,我就是气不过,都是儿子,凭什么我的待遇就那么差?是,我是没二哥有出息,也没死过妈,生下来就是个多余的。”
多喜像一脚踩进深坑,跌个发昏,又气又急问:“谁说你是多余的?”
看他难受贵和竟有些解气,于是又嚣张了几分。
“没人说,可您平时的行动已经证明了,哥哥们做的都是正经事,我做事就是荒唐、胡闹,您什么时候为我投过资?支持过我的发展啊?不仅没有,还不理解我的想法,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,花自己的钱买几件衣服还得挨说。”
他说这些话经过了充分酝酿,多喜对他的怨气却没有充足准备,脑袋上斧钺相加,只好使劲用拳头敲打止痛。
慧欣愦怒了。
“贵和,你是不是也想学你二哥?你爸批评你是为你好,这几年为了你的事,他可没少操心。”
贵和关上心门,善言恶语一律挡在门外,抱紧固执不撒手。
“我谢谢您了,他那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。”
他并非无病呻吟,个中苦楚家里人看在眼里,佳音可怜他,千金心疼他,都不忍出言批驳,最先举起鞭子的是胜利,他再也忍受不了哥哥们对父亲的责难了。
“三哥你到底向着谁?怎么和谁都作对啊!慧欣阿姨您也赏他一巴掌吧,我看他也疯了。”
“臭小子,欠揍是吧?”
贵和只是装腔作势,胜利却不惧恐吓地逼近,将秀明赛亮也一网打尽。
“哥哥们今天怎么了,平时的孝顺都是装出来的?我们家不是一直很和睦吗?难道都是假象?爸爸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这么不高兴,都快七十的人了,你们就不能让着他点?”
四个儿子里只他还像个孝子。
慧欣向秀明等人叹气:“看看,看看,你们几个大的还不如小的懂事。”
贵和仍不服气:“我要像他那么受宠,我也懂事。”
“你还说!”
赛亮不想再让外人在家里发号施令,快速插话:“阿姨您都看到了,我们家的问题不是外人能解决的,您一向识大体,怎么今天非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呢?”
这隐然有撕破脸的架势,慧欣也已做好这方面准备,毅然迎向他的锋芒。
“合着你是怨我多管闲事?”
“您对我们家的事也太热心得过了头了,我斗胆猜测一下,您是不是正和我爸处对象啊?”
律师心思缜密,善于发掘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,他公开施展职业技能,不管时间场合和当事者的立场,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多喜慧欣都气得直打哆嗦,旁人惊疑不定却不敢参言,美帆怪赛亮把场面弄得太尴尬,小声埋怨:“老公,这种话实在太失礼了。”
赛亮仍直抒胸臆:“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,您是提前到我们家行使女主人的特权,协助我爸镇压不听话的子女来了?”
他的推理还真赢得了支持者,贵和来时就在怀疑父亲搞“第五春”,还猜测对象是谁。因慧欣与父亲是老相识,又一起孤寡多年,真有情愫早配成双了,所以没疑心到她头上,听了二哥的话倒觉得自己思维太狭隘。
“日久生情”比“一见钟情”多,爱苗生长发育的速度各有不同,兴许慧欣阿姨和爸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,到最后蓦然回首才发现“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。
他一直好奇父亲提合住的动机,此刻情绪亢奋胆气壮,直接问慧欣:“阿姨,真有这回事吗?”
慧欣被怒气噎住了,声音都卡在喉咙里。
贵和还当是羞愧,笑道:“我爸让我们搬回来住,是不是就为了宣布你俩的婚讯啊?要真是这样哪用得着这么麻烦,您俩放心结你们的婚,我们现在就全票通过,想怎么操办您发个话,我就是去借高利贷也给您二老办得风风光光的。”
猛听珍珠一声尖叫,多喜已气倒在沙发上,家人们赶紧围上去。景怡见多喜死死按住右腹,感觉异常,又听慧欣慌急询问:“老赛,你的药呢?”
她一提药字,好几个人神经紧张。多喜不吭声,她催得更紧:“都什么时候了,快把药拿出来保住命再说!”
多喜被迫低语:“在我屋里的床头柜抽屉里。”
慧欣进屋取药,佳音已端来水杯,众人紧张地看着多喜吃药,只有景怡悄悄观察慧欣手里的药盒,只看到“尿嘧啶”三个字,他的大脑已自动补全药品全称“尿嘧啶替加氟片”。
这是治疗胃癌、肠癌、胰腺癌等癌症的常用药。
他的心陷入阴云。
佳音虽不知道公公吃的是什么药,凭直觉感应到危机,估计多喜不肯明说,迫切地想向慧欣打听,老太太跟着就揭开真相,问多喜:“你那些化验单呢?藏哪儿了?”
城门已经破了,多喜还在顽抗,苦着脸哀求:“慧欣,算了,”
慧欣已下定决心:“不能算了,你明明是好心,凭什么被他们当坏人?化验单在哪儿?你不交出来,明天我就领着他们去医院找海医生。”
孩子们的视线构成十面埋伏,多喜无路可逃,长叹一声放弃挣扎。
“在衣柜最左边的角落,夹在一本老相册里。”
慧欣不愿在别人家翻箱倒柜,吩咐佳音去取,余人都慌了神,围住多喜追问。
“爸,什么化验啊??”
“爸爸您生病了?什么病啊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