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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寄人间
中
“高长恭你个孬种,你说过绝不会让我踏入这晋阳城半步的!如今,我宇文宪就在这晋阳城里,你为何不出来应战!为何!”
月华如洗,振声惊国。
宇文宪一个人在晋阳城里寻了很久很久,每一砖每一瓦都被他翻了个遍,久到大明宫室前离离青草已枯黄衰尽,久到赤色琉璃瓦当已黯然失色。
他坐在宫廊上的台阶上,望着雕着朱雀的瓦当,提酒一饮而尽。
“高长恭你个孬种。。。”
冷冷孤音飘荡在空荡荡的大明宫里。
大明宫乃是晋阳行宫,多是齐国皇帝处理政务发号敕令,休息居住之所。
如今他宇文宪都已经打到晋阳大明宫了,就在他齐国最高军事权威的脚下,当初那个扬言要将他拒之门外的少年,却迟迟没有来应战。
宇文宪知道他不会来了。
因为他早已死了。
从此齐国再也没有能拦得住他的人了。
酒是烈酒,口口灼心。
残月当空,火光映照着晋阳城却如同白昼。
宇文宪见过很多城破时分用鲜血染成的画卷,而晋阳城无疑是其中最凄美的一副。
玉树琼枝与将一切焚烧成灰的战火交织纠葛。
多少繁华已逝,多少流离失所,多少荒魂枯骨。
晋阳已破,象征的便是国破。
囊中残酒,何以消愁?
“毗贺突,你醉了。”
“臣没有醉。”
他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那人,那人的步履那般熟悉,熟悉到根本不需要思考。
那人穿着一身玄衣,玄衣上绣着华美的纹样,那人留着美髯长须。
那人是他的兄长。
他记得前些天自家兄长放着好好的皇位不坐,偏要跟随大军,说是要亲眼瞧瞧破齐时分是何等壮观之境。
结果险些让齐国小将安德王高延宗给抓去。
据说那夜安德王将晋阳城翻了个遍,把留着长须的人都给审了一边才罢休。
若是那时没有他宇文宪。
不提也罢。
这城破时分,本是高纬为了博妖姬冯小怜一笑相倾时的产物,本就不值得看。
他提起酒似又要灌入,宇文邕一把拉住了他。
“如今齐国都是你的了,陛下还想要什么?”
“五弟,你醉了。”
宇文宪喝得睡眼惺忪,醉醺醺地瞧着宇文邕,他依稀记得自家兄长不是这个样子的。
“臣没有醉,陛下曾言,关中常闹饥荒,因而禁酒储粮,臣怎么敢喝酒,臣怎么敢喝醉,臣怎敢。。。如此糟蹋粮食?”
“阿宪,他不会来了。。。”
那声阿宪叫得宇文宪微微愣神,晚风吹得酒醒了半分,抬眼间却都是那人的模样。
都说齐军彪悍,如今也不过如此,晋阳城,也不过如此。
那年邙山,洛阳开外,残阳如血,朔风入刃。
茫茫山阪周军蔓延如潮水,齐军围观止步不前。
金墉城外,三军列阵。
那少年一骑当先,身边是兵戈倒地的杀伐声,身后是万箭齐发的弩箭雨。
苍白的阳光勾勒出明光甲胄的影子,那少年回眸而望,仅仅一瞬。
他想起让他热血沸腾那刻骨铭心的执念,便是起源于此。
“阿宪,我们破齐了。。。”
空气中是弥漫的烟火味,吸入胸中还有些微呛的感觉。
宇文邕深吸了一口夜色的沉寂,那种感觉是那么的真实。
“我们真的破齐了么?”
那少年回眸惊鸿仿佛还是昨日,而转眼间便已隔三秋了。
“阿宪,你知兰陵王真正得以流芳百世的是何物,千乘万骑归北邙,王侯将相过眼云烟,流芳百世的那里是容颜,不过是这入阵曲罢了。”
他与高肃年纪相仿经历相似,论战功,论作为,周国小将他是翘楚。
同样年少封王,同样倚岁观兵,而高肃和他相比唯一不同的,除了长得好看之外,便是齐军将士们为其所做的入阵曲罢了。
时光会老,容颜会改,灵魂会灭。
最是人间留不住的,红颜辞镜花辞树。
而许多年后,这片染过血的土地上依旧会有繁衍和生息。
当时间过去几千年几万年,唯有词曲代代传唱,那人的英魂便就此在词曲中永存。
就像他依旧记得,那日邙山上所扬起的《兰陵王入阵曲》,颤抖的音符曾响便整个洛川大地。
“阿宪,朕知道你心里的执念是什么。”
宇文邕很少会这么说,此刻却有意像在讨好自己。
“兰陵王入阵曲,我的阿宪难道比那兰陵王差嘛?如今我们破了晋阳城,朕便也命人为你谱一曲,破城曲。”
像极了讽刺和嘲笑。
篝火连天,晋阳城下,起鼓而歌,将士们合歌而舞,宇文宪却高兴不起来。
哪怕再激昂的舞乐也比不上沙场上惊心动魄的万分之一。
后世效仿之曲数不胜数,宇文邕此举倒更像是为了博他一笑。
他记得那人先前说过,宇文邕封自己为大冢宰,是对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么?
如今晋阳已破,齐国已定,统一南北是迟早的事,他宇文宪不过一介武夫,如果真到了那时,自己还有用武之地么?
狡兔死,走狗烹,当同甘共苦的日子过去了,剩下的便是无休止的猜忌和杀戮。
他依稀记起来那人是如何死的了。
宇文宪觉得,他的兄长宇文邕或许是一个深藏不露之人,但对自己到底还是略有交心的。
当年宇文护如此跋扈,宇文宪想,大概,自己的兄长们和宇文护之间的恩怨,从一开始便已经解不开了。
面对曾手刃两任君主的宇文护,宇文邕是如何保住自己这个帝位的,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清楚。
而自己在这其中到底是作为一个怎样的角色存在着。
一口烈酒驱散了这夜色的微凉。他记得当年宇文邕乘着自己不在,找了自己的陪读裴文举,说了一些让宇文宪自己都觉得记忆犹新的话。
裴文举本是宇文宪手下的门客,当初若不是裴文理一字不差地告诉自己,他觉没有想过宇文邕会那么想。
都说帝王家多猜忌之心,宇文邕对于自己,倒也算得上坦诚相待了。
宇文邕说,裴文举你与五弟交情甚好,但不能以君臣之礼相待,因为周国只有一个皇帝。
他宇文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藩王而已,几时能与君王相提并论。
那么多年,他宇文宪何时觊觎过皇位?
这番话,与其是说给裴文举听的,倒不如说是宇文邕在警告自己。
“天下者,太祖之天下,吾嗣守鸿基,常恐失坠。冢宰无君凌上,将图不轨,吾所以诛之,以安社稷。汝亲则同气,休戚共之,事不相涉,何烦致谢。”
犹记当日,兄长铲除宇文护时对他所言,那番话是何等的澄明。
将他先前与宇文护的各种恩怨,一笔勾销。
当年为表立场,是自己亲自去大冢宰府抄的家,而今,陛下的举动却似乎有些看不太透了。
没想到那么多年,自己的心意,他竟然还是不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