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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房新画不古,必是内务府。”那五的祖父作过内务府堂官,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爷卖府的时候,那房子卖的钱还足够折腾几年。福大爷刚7岁就受封为“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”。他连杀鸡都不敢看,怎敢挎刀?辛亥革命成全了他。没等他到挎刀的年纪,就把大清朝推翻了。

福大爷有产业时,门上不缺清客相公。所以他会玩鸽子,能走马。洋玩意能捅台球,还会糊风筝。最上心的是唱京戏,拍昆曲。给涛贝勒配过戏,跟溥侗合作过“珠帘寨”。有名的琴师胡大头是他家常客。他不光给福大爷说戏、吊嗓,还有义务给他喊好。因为吊嗓时座上无人,不喊好透着冷清。常常是大头拉个过门,福大爷刚唱一句“太保儿推杯换大斗”,他就赶紧放下弓子,拍一下巴掌喊:“好!”喊完赶紧再拾起弓子往下拉。碰巧福大爷头一天睡的不够,嗓子发干,听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时候:

“我怎么觉得这一句不怎么样哪?”

“嗯,味儿是差点,你先引引场!”大头继续往下拉,毫不气馁。

福大奶奶去世早,福大爷声明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,不再续弦,弦是没续,但今天给京剧坤伶买行头,明天为唱大鼓的姑娘赎身。他那后花园子的五间暖阁从没断过堂客。大爷事情这么忙,自然顾不上照顾孩子。

那五也用不着当老子的照顾。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。三贝子、二额驸、索中堂的少爷、袁宫保的嫡孙。年纪相仿,门第相当。你夸我家的厨子好,我称你府上的裁缝强。斗鸡走狗,听戏看花。还有比他们老子胜一筹的,是学会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儿。溜冰、跳舞、在王府井大街卖呆看女人,上“来今雨轩”饮茶泡招待。他们从不知道钱有什么可珍贵的:手紧了管他铜的瓷的、是书是画,从后楼上拿俩锦匣悄悄交给清客相公,就又支应个十天半月,直到福大爷把房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,五少爷把古董像猫儿叼食似的叼净。债主请京师地方法院把他从剩下的号房里轰出来,这才知道他这一身本事上当铺当不出一个大子儿,连个硬面饽饽也换不来。

福大爷一口气上不来,西方接引了,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儿。

那五的爷爷晚年收房一个丫头,名唤紫云。比福大爷还小个八九岁。老太爷临去世,叮嘱福大爷关照她些。福大爷并不是小气。把原来马号一个小院分给紫云,叫她另立门户,声明从此断绝来往。

紫云是庄子上佃户出身,勤俭惯了的,把这房守住了,招了一户房客。寡妇门前是非多,不敢找没根底的户搭邻居,宁可少收房钱,租与一家老中医。这中医姓过,只有老俩口,没有儿女。老太太是个痨病底儿,树叶一落就马上趴在床上下不了地。紫云看着大夫又要看病,又要伺候老伴,盆朝天碗朝地,家也不像个家,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为病人煎汤熬药、洗干涮净的细活全揽了过来。过老太太开头只是说些感激话,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时再慢慢补付。哪知这病却一天重似一天。老太太有天就拉着紫云的手说:“你寡妇当家的也不容易,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。咱们亲姐妹明算账。打下月起咱这房钱再涨几块钱吧!我不敢说是给您工钱,有钱买不来这份情。”紫云一听眼圈红了。扶着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说:“老嫂子,我一个人好混,不在乎几块钱上。那边老太爷从收了我,没几年就走了。除去他,我这辈子没叫人疼过。想疼疼别人,也没人叫我疼。说真格的,我给您端个汤倒个水,自己反觉着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。您叫我伺候着,就是疼了我了。这比给我钱强!”

又过了两年,老太太觉得自己灯碗要干。就把过大夫支出去,把紫云叫到床边,挣扎着依在床上要给紫云磕头。紫云吓得忙扶住她说:“您这不是净意儿的折我的寿吗?”过老太太说:“我有话对你说,先行个大礼!”紫云说:“咱姐俩谁跟谁呢?”于是过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。她和过大夫总角夫妻,一辈子没红过脸。现在眼看自己不行了,一想起丢下老头一个人就揪心。这人鹰嘴鸭子爪,能吃不能拿。除去会看病,连钉个纽扣也钉不上。她看了多少年,没见紫云这么心慈面软的好人,要是能把老头交给她,她在九泉下也为紫云念佛。紫云回答说:“老姐姐,您不就是放心不下过大夫吗?您把话说到这儿就行了。以后有您在,没有您在,我都把过大夫这个差事当正事办。您要还不放心,咱挑个日子,摆上一桌酒,请来左邻右舍,再带上派出所警察,我当众给过家的祖先磕个头,认过大夫当干哥哥!”

过老太太听了,对紫云又感激又有点遗憾。和过大夫一商量,过大夫却是对紫云钦敬不已。紫云借过端午的机会,挎了一篮子粽子去看福大爷,委婉地说了一下认干亲的打算,探探福大爷的口气。福大爷说:“从老太爷去世,你跟那家没关系了。别说认干亲,你就嫁人我们也不过问。”紫云擦着泪说:“大爷虽然开通,我可不敢忘了太爷的恩典。”

六月初一摆酒认干亲,紫云不记得自己父母姓什么,多少年来在户口上只写“那氏”二字。席间她又塞给警察一个红包,请他在“那”字之下加个“过”字,正式写成过大夫的胞妹。

过老太太言而有信,这事办完不久就驾鹤西逝了。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来。人们为此对她另眼相看,称呼她云奶奶。

听说那五落魄,云奶奶跟哥哥商量,要把他接来同住。她说:“不看僧面看佛面。不能让街坊邻居指咱脊梁骨,说咱不仗义。”过大夫对这老妹妹的主张,一向是言听计从的。就到处打听那五的行止,后来总算在打磨厂一家客店找到了他。过大夫说明来意。本以为那五会感激涕零的,谁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,直嘬牙花子。

“到您那儿住倒是行,可怎么个称呼法儿呢?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称呼奶奶!”

过大夫气得脸色都变了,恨不能伸手抽他几个嘴巴。甩袖走了出来。回到家不好如实说,只讲那五现在混得还可以,不愿意来,不必勉强吧!

云奶奶不死心,再三追问,过大夫无法,就如实告诉了她那五的原话。云奶奶叹口气说:“他们金枝玉叶的,就是臭规矩!他爱叫我什么叫什么吧。咱们又不冲他,不是冲他的祖宗吗?他既混得还体面,不来就罢了。”

谁知过了几天,那五自己找上门来了。进门又是请安,又是问好,也随邻居称呼“云奶奶”,叫过大夫“老伯”。尽管辈分不对,云奶奶还是喜欢得坐不住站不住。云奶奶问他:“我怕你在外边没人照顾,叫你搬来你怎么不来?”那五说:“说出来臊死人,我跟人合伙做买卖,把衣裳全当了作本钱,本想货出了手,手下富裕点,买点什么拿着来看您,谁想这笔买卖赔了……”

云奶奶说:“自己一家人,讲这虚礼干什么?来了就好。外边不方便,你就搬来住吧。”

那五难道是个会做买卖的人么?

买卖是做了一次,但没成交。天津有个德国人,在中国刮了点钱,临回国想买点瓷器带走。到北京几处古玩店看了看,没有中意的。那五到古玩店卖东西,碰上他在看货,就在门外等着。等外国人出来,就上去搭讪,说自己是内务大臣家的少爷,倒有几宗瓷器想出手,可以约个时间看看。外国人要到他府上拜访,他说这事要瞒着家里进行,只能在外边交易。约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见面。那五并没瓷器。但他知道索家老七从家中偷出一套“古月轩”来,藏在连升客栈。索七想卖,又怕家里知道不饶他。那五就找索七说,现在有个好买主,买完就运出中国,不会暴露,又能出大价。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,我担这个卖主名义好了。事情成了,我按成三破四取佣金,多一个大子儿不要。你得先借我几十块赎赎当,替我在这客栈包一间房,要不够派头,外国人就不出价儿。索七至少比那五还窝囊,完全依计照办。过大夫来找那五时,那五刚搬进客店,还在做发财梦,当然毫不热心。

索七嘴不严,这事叫廊房头条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。博古堂掌柜马齐早知道索七偷出这套东西来,一直想弄到手,谈了几次都因为要价高没成交。可是东西看到过,真正的“古月轩”,跟他所收藏的几个小碗是一个窑。恰好德国人来他店中看货,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计,把几个“古月轩”的小碗摆到客厅茶几上。外国人看完货,他让到客厅去休息。假作毫不在意的样子,提起茶壶就往那“古月轩”碗里倒茶,并捧给德国人。德国人接过茶碗一看,连口称赞,奇怪地说:“你们柜上摆的瓷器都并不好,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?”

马齐一听,哈哈大笑,说:“你要喜欢,卖给你,比你认为不好的任何一种都便宜,连那一半钱也不值!”

德国人说:“你开玩笑?”

马齐说:“完全实话。”

德国人问:“为什么?”

马齐说:“这是假的。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,这是当今仿制品!买瓷器不能光看外表!要听声,摸底儿,看胎!”他说着从前柜拿来一件瓷器,一边比较一边讲,把个外国人说得迷迷糊糊。最后他把没倒茶的两个碗叫学徒用棉纸包了,放到德国人跟前说:“买卖不成仁义在,这一对不值钱的假货送你作纪念!”

那德国人把这碗拿回去,反复地看。没两天就把“假瓷”的特征全记在心里了。等他去客栈拜访那五时,那五一打开箱盖他就笑了起来。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货一模一样吗?但他却出于礼貌并不说破。问了一下价钱,贵得出奇。再看那五住的这么寒酸,也不像个贵胄子弟,连说“no,no”,起身走了。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给他知识,到那儿把柜台上摆的假瓷器当真货如数买走,高高兴兴回德国了。

买卖不成,索七怪那五做派不像,闹着叫他还赎当的钱,也不肯付房间费。那五把赎出来的衣服又送回当铺,这才投奔云奶奶来。

过了不久,马齐终于由人说合,只花了卖假瓷器的一半钱,把索七的真货弄到了手。等索家发觉来追查时,他早以几倍的高价卖给天津出口商蔡家了。

云奶奶是自谦自卑惯了的,那五肯来同住,认为挺给自己争脸,就拿他当凤凰蛋捧着。那五虽说在外边已混得没了体面,在这姨奶奶面前可还放不下主子身份。嘴里虽称呼“云奶奶”,那口气态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妈子。他是倒驴不倒架儿,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。窝头个儿大了不吃,咸菜切粗了难咽。偶尔吃顿炸酱面,他得把肉馅分去一半,按仿膳的作法单炒一小碟肉末来夹烧饼吃。云奶奶用体己钱把衣裳给他赎出来之后,他又恢复了一天三换装的排场。换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,洗一回还要烫一回。稍有点不平整,就皱着眉头说:“像牛嘴里嚼过似的,叫人怎么穿哪?”云奶奶请来这位祖宗,从早到晚手脚再没有得闲的时候了。

过大夫仍住在南屋。那五来后,他尽量的少见他少理他,还是忍不住气。有天就借着说闲话儿的空儿对那五说:“少爷,我们是土埋半截的人,怎么凑合都行,可您还年轻哪。总得想个谋生之路。铁杆庄稼那是倒定了,扶不起来了。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不是?别看医者小技,总还能换口棒子面吃。您要肯放下架子,就跟我学医吧。平常过日子,也就别那么讲究了。”那五说:“我一看《汤头歌》《药性赋》脑壳仁就疼!有没有简便点儿的?比如偏方啊,念咒啊!要有这个我倒可以学学。”过先生说:“念咒我不会。偏方倒有一些,你想学治哪一类病的呢?”那五说:“我想学打胎。有的大宅门小姐,有了私情怕出丑,打一回胎就给个百儿八十的!”过先生一听,差点儿背过气去!从此不再理他——那年头不兴计划生育、人工流产,医生把打胎看做有损阴德的犯罪行为!

那五在云奶奶家住了不到一个月。虽说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可耐不住这寂寞,受不了这贫寒。好在衣服赎出来了,就东投亲西访友想找个事由混混。也该当走运。他随着索七去捧角儿,认识了《紫罗兰画报》的主笔马森。马森见那五对梨园界很熟,又会摆弄照相机,就请那五来当《紫罗兰画报》的记者。

这《紫罗兰画报》专登坤伶动态、后台新闻、武侠言情、奇谈怪论。社址设在煤市街一家小店里。总共两个人。除去马森,还有个副主笔陶芝。这两人两个做派。马森是西装革履,陶芝是蓝布大褂。马森一天刮两次脸,三天吹一次风。陶芝头发披到耳后,满脸胡子拉碴。这办公室屋内只有两张小桌、三把椅子。报纸、杂志全堆在地下。那五上任这天,两位主笔请他到门框胡同吃了顿爆肚,同时就讲明了规矩:他这记者既不拿薪金也没有车马费,稿费也有限。可是发他一个记者证章,他可以凭这证章四处活动,自己去找饭辙。

那五一听,这不是涮人吗?但已答应了,也不好拒绝,决定试试看。他干了两个月,结识了几个同行,才知道这里大有门道。写捧角儿的文章不仅角儿要给钱,捧家儿也给钱。平常多溜溜腿儿,发现牛角坑有空房,丰泽园卖时新菜,就可以编一篇“牛角坑空房闹鬼”的新闻,“丰泽园菜中有蛆”的来信,拿去请牛角坑的房东和丰泽园掌柜过目。说是这稿子投来几天了,我们压下没有登。都是朋友,不能不先送个信儿,看看官了好还是私了好!买卖人怕惹事,房东怕房子没人敢租,都会花钱把稿子买下来。那五很得意,觉着又交上一步好运。

《紫罗兰画报》连载着言情小说《小家碧玉》,作者是正在发红的“醉寝斋主”。不知为什么,发到第十六回,斋主不送稿子来了。正好那五在报社,陶芝委托他去拜访醉寝斋主,带去稿费,索取下文。告诉那五这“醉寝斋”在莲花河后身十号。

这莲花河在石头胡同背后,一条窄巷,有三五户民宅。十号是个砖砌的古式二层楼,当中一个天井,院角有一条一踩乱晃、仅容一个人走动的楼梯。一转遭儿上下各有几间房子,家家房门口都摆着煤球炉子、水缸、土簸箕。那五正在院子观望,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。一个是烫着发、描着眉、穿一件半短袖花丝缂旗袍、软缎绣花鞋的女人;一个是穿灰布裤褂、双脸洒鞋,戴一顶面斗帽的中年男人。这两人一见那五,交换一下眼色就站住了。男人问:“先生,您找谁?”

那五说:“有个编小说的……”

“嗯!”男人用嘴朝楼梯下面一努,有点扫兴地冲女人一甩头,两人走了。那五弯腰绕到楼梯下,才看见有个挂着竹帘的小房。门口用白梨木刻了个横额“醉寝斋”。

这房里外两间。里间什么样,因为太黑,看不清楚。外间屋放着一张和这房子极不相称的铁梨木镶螺钿的书桌。两把第一监狱出产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。书桌上书报、稿纸、烟盒、烟缸、砚台、笔筒堆得严严实实。随着脚步声,从黑间屋门口钻出一个又瘦又高、灰白面孔、留着八字胡的人来:“您找谁?”

“醉寝斋主先生住这儿?”

“就是不才,请坐,您从哪儿来?”

“报社,主笔叫我取稿子来了。”

“噢,坐,坐,这两天应酬太多,忙懵懂了,把您这个碴忘了!”

“哎哟,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呐!”

“甭忙,您坐一会,现写也来得及,上一段写到哪儿啦?”

“啊?”那五并没看这几版小说,红了脸。斋主一笑说道,“没关系,您不记得不要紧,我这儿有账!”

他坐到书桌前,从纸堆中拉出个蓝色的流水账本,翻了几页问:“在您那儿登的是《燕双飞》吧?”

那五说:“不,我们是《紫罗兰画报》,登的是《小家碧玉》。”

《小家碧玉》。斋主把账本掀到底,扔到一边,又拉过一本账来,翻了翻说:“啊呀,这《小家碧玉》上哪儿去了呢?噢,有了!”他又扔下这本账,从抽屉里找出本毛边纸订的一厚册稿子,找到用金枪牌香烟盒隔着的一页,笑道:“您好运气,不用现写,抄一段就完了。”马上铺下一张格纸,拿起毛笔,刷刷刷抄了起来。那五临来受了指教,便把一张一元钱的票子捏在手中,转眼斋主把稿子抄好,叠起来放进信封,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。斋主看了一眼钞票,却不动它。回身冲里屋喊道:“来客人了,快沏茶呀!”

屋里走出个50来岁的妇女,圆脸,元宝头,向那五蹲了蹲身说:“早来了您哪,请坐您哪!这浅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话。”就提起一把壶,伸手从桌上抄起那一元钱说:“我打水去。”

那五问道:“我看外边的小报上,全在登您的小说,你同时写几部呀?”

“八九部!”

“全写好了放在那儿?”

“不,写一段登一段,登一段吃一段。”

“刚才我看这《小家碧玉》不是全本都写好了吗?”

“那是二手活。”

“什么是二手活?”

斋主告诉他,有人写了小说,可是没名气,登不出去。也有人写来消遣,却不愿要这名气。还有人写好了稿子,急着用钱,等不及一段段零登,他们就把稿子卖了。斋主买下来,整趸零售,能赚几分利!

那五奇怪地说:“照这么说,只要有钱买稿,自己不动手也能出名喽?”

斋主说:“当然,这事古已有之。明朝有个王爷,一辈子刻了多少部戏曲,没一个字是他写的!”

那五听了,眉开眼笑。拿真话当假话说:“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,过过当名人的瘾。”

斋主正色说:“像您这吃报行饭的,没点名气到哪儿都矮一头,玩不转,应该想办法创出牌子来。再说买来稿子您总得看,不光看还要抄。熟能生巧,没有三天力巴,慢慢自己也就会写了。写小说这玩意是层纸窗户,一捅就破。”

说来说去,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《鲤鱼镖》卖给了那五,要价一百大洋。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画要去当,这下就更鼓起了兴头。等他分到三百元当价后,从便宜坊出来就直接来到“醉寝斋”对斋主说:“钱我是带来了,得先看看货啊?”

斋主说:“您又老斗了不是?买稿子这玩意不能像买黄瓜,反过来掉过去看,再掐一口尝尝。您把内容看在肚子里,放下不买,回头照这意思又编出一本来我怎么办?隔山买老牛,全凭的是信用。”

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,拿不定主意。斋主一拍桌子说:“罢了,我交你这个朋友!”回身进里屋,从床下找出个破鞋盒子,在那里边掏出一本红格纸的稿本,拿到门外拍打拍打尘土,交给那五说:“你先看看回目吧!”

那五看看回目,倒也火炽热闹。可掂掂分量,看看厚薄说:“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?我一百块钱买下来,登30段完了……”

斋主说:“说您年轻不是?名利是一回事,可不能一块来。您不是先求名吗?这稿子写得好,保您一鸣惊人,出名以后再图利!”

那五把钱交了出去,夹着稿子出来,自己没顾上看就交给编辑部,请求逐段发表。马森收下,一放个把月,没有回音。他每次问,马森都说:“还没看完,我看还不错。”可就不提发表的事。那五向陶芝打听消息,陶芝笑道:

“那人卖给你稿子,就没告诉你登稿子的规矩?”

那五问:“我看咱们登醉寝斋主的稿子也没有什么规矩呀,不就发一段给一块钱吗?”

副主笔笑了起来。对他说:“醉寝斋主好比马连良,是唱出名的了,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。您哪,好比票友,票友唱戏不能挣钱,而要花钱。租场子自己出钱,请场面自己出钱,请人配戏自己出钱,临完还要请人吃饭、送票,人家才来捧场。演员唱戏为的是吃饭。票友唱戏是图出名。图找乐子!捧红了自然也能下海,可先得自己花钱打下底儿来。”

那五又掏出100元,请陶芝给他开个名单,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。《鲤鱼镖》这才以“听风楼主”的笔名登载出来。自这天起,有些朋友见面就叫他“作家”,祝贺他“一鸣惊人”,说是重振家声大有把握了。那五嘴上谦虚,可心里就像装了四两烧刀子[注释1]晕乎乎热腾腾,说话声音也变了,走道脚下也轻了,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。尽管那张假画露了马脚,逼他又卖了套西服才填上坑。有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劲,竟没挫了他的锐气。

小说登到七八段上,情形有点不对了。不知是陶芝开的名单不全,怠慢了什么人,还是有人故意为难。另外几家小报上,出现了评论《鲤鱼镖》的文章。这些文章连挖苦带骂。有说他偷的,有说他剽的,有说他“热昏妄语,不知天高地厚”的。还有人查出来“听风楼主者,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。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,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。”那五有点沉不住气。他跑去找醉寝斋主,问他说:“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?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?”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10块钱买的一位烟客的,自己并没看过。就双手抱拳说:“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?这儿给您道喜哪!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。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!您想想,光登小说,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?别人一评论,骂也好,捧也好,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,还怕众人记不住?再说,天下之事,成破相辅,大凡有人骂的,相应就会有人捧,他们斗气儿,您坐收渔人之利,岂不大喜?”

那五听了,觉得确有此理,又转愁为乐。可没乐了几天,这天一进编辑部,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:“五爷,这是您的信。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,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。给我们留下《紫罗兰》这块地盘混粥喝吧!”

口气这么重,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。等打开信封一看,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,正往水深处坠呢。

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,用浓墨行书写道:

“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。兹定于本月初六、午后三时,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。如不光临,谨防止戈。言出人随,勿谓言之不预也!”署名是“武存忠”。

他问马森:“这武存忠好耳熟,是干什么的?”

马森没说话,把一张小报扔给他。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:“武存忠年老体衰,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!”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,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,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,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。近来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,他力辞不任。那五看完,马森加了一句:“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,谁要打败他,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?”

那五说:“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,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?”

马森说:“对了。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!”

那五一听,后脊梁都潮了。带着哭声说:“他见我一来劲,不得把我劈了吗?”

马森埋怨他说:“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,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?”

那五说:“老佛爷,我哪儿懂哪!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?”

陶芝见他怪可怜,就安慰说:“你也别急,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。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,他见你服了软,也未必会怎么样。”

马森说:“你可不能不去,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,到时候咱包赔不起!”

打这天起,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,没睡过一宿踏实觉。

初六这天,偏又是大热天,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。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。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,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“福寿境土膏店”,就推门进去。迎门却是个楼梯,阴暗、潮湿。他上了楼梯,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。掀开一个探探头,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:“您买烟?”

“我找个人,武存忠……”

“那边雅座二号。”

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。这屋是一长条房子,被两排木隔栅隔着。每边四个小门,门上悬着半截布帘,帘上印着号头。他找到二号,轻轻问了声:“武先生在吗?”

里边没有动静。这时过来个女招待,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,冲他努努嘴。那五感谢地点点头,掀帘走了进去。屋子很小,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,但收拾的干净雅致。榻上铺着凉席枕席,墙上挂着字画。一个穿白竹布裤褂,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,两目微合,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。

那五轻声说:“武先生,我遵照您的吩咐来了!”

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。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,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。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。那五掏出一元钞票,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:“武先生高睡了。您找个地方叫我歇歇脚,等他醒了叫我一声。”

女招待笑笑,用手指指二号门,摇摇手,推那五一把,径自走了。

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,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。那五走了一路,早已热了。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,又不能安电扇的。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,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。心里急得像有团火,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。站了足有五分钟,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,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。

“武先生,武大爷,武老太爷!我跟您认错儿。我是个混蛋。什么也不懂,信口雌黄。您大人不见小人怪,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!我……”

老头绷着绷着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欠起身说:“起来起来,别这样啊!”

“我这儿给您赔礼了!”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,这才起来。武老头笑道:“看你写得头头是道,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!”那五说:“我什么也不是,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!”武老头问道:“既是这样,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,不能乱褒乱贬哪。”那五说:“哎哟我的大爷,跟您说实话吧,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,我是买的别人的。图个虚名,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!”

老头哈哈笑了起来,那五一个劲服软,他早消了火了,口气和缓了一点说:“你坐,会抽烟吗?”

那五坐下。武存忠问了他几句闲话。打听他家庭出身,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
“说起来有缘,那年我往蒙古地去办差,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送给你祖父的礼物。我到府上交接,你祖父还招待了我一顿酒饭。内院我当然见不着,就外院那排场劲我看了都眼晕哪!当时我就想,太过了,太过了!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,照这么挥金如土,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。儿孙们不知谋生之难,将来落到哪一步呢?你现在就凭胡诌乱扯混日子?”

那五红着脸点点头。

武存忠说:“你还年轻,又识文断字,学点生技还来得及。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。拉下脸面,放下架子,干点什么不行?凭劳动吃饭,站在哪儿也不比人低,比当无来优不强吗?”

“是您哪!我爸爸死得早,没人教训我,多谢您教训我。”

武存忠见那五虽然油腔滑调,倒也有几分诚心感谢他的意思。就说:“我在先农坛坛根住,攒钱买了架机器打草绳子,你别处混不上了,上我这儿来,你又识字,我正少个帮手!”

那五心想,你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,我这金枝玉叶,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呀!可又不敢让武老头看出他瞧不起这行当,忙说:“我现在还混得下去。将来短不了麻烦您!”

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,也不再劝。就告诉他小说这段公案算是了啦。原来有几个师兄弟很不忿,当真想找到《紫罗兰》把那报社砸了,是他把事按住,决定先和这“听风楼主”谈谈再作道理。他做主了结,别人也不会再缠着不放。那五连声称谢,又鞠了几个躬,这才告辞。武存忠挡住他说:“别忙,既叫你来了不能叫你白来。中国的武术是衰落了,国家不振,百业必定萧条。不过各派里人才还是有一点。你出去宣传宣传,也给咱们习武的朋友们壮壮气儿。老朽是没什么真本事的,给你表演个小招儿解闷吧!老三!”

这时隔壁就有人虎声虎气地应声:“在!”

“点灯去!”

武存忠下榻,提上鞋,紧紧腰上的板带领头出了二号门。这时走廊站着有四五个汉子。有两个年轻人搭过一张桌子来,女招待帮忙点上了三盏大烟灯。

这些精壮汉子,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。那五有点胆怯。武存忠说:“你甭担心,这都是我的徒弟。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科四门斗的,提防着要交手。现在好了,和为贵,大家交个朋友吧!”

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,把走廊围满了。

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,名叫“太谷灯”,一个个茶杯粗细,下边是个铜盏,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,立在那儿像个去了尖的小窝头。平常要俯首向下,对准那圆口才能吹熄。女招待把它点亮之后,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。武存忠自己看了看,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。然后退到五步开外,骑马蹲裆式站好,猛吸一口气,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。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,站稳之后,“呼”的一口把气喷出。只见三个烟灯一齐火苗摇摆,挨次熄灭了。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“好!”

武存忠双手抱拳说:“献丑献丑。老了,不中用了。白招列位耻笑。”

那五两腿发颤,觉得连汗都变凉了。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,回到编辑部。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险遇,两人听了同声祝贺,请他去丰泽园,要了个菜、一壶酒为他压惊。席间马森把《鲤鱼镖》原稿奉还,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。同时也表示,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,《紫罗兰》树矮难栖金凤凰,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。

自从当记者之后,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,和紫云断绝了来往。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,饭钱也没着落,厚着脸皮买了盒大八件,去看云奶奶。哪知几个月没见面,情况大变。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,院里一片凄凉景象。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。一见那五进门,就哭了。抽抽噎噎地说:“我没照顾好你。叫你吃不爱吃,喝不爱喝的,把你气走了。可你也太心狠。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?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!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,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?咱俩不亲还有谁亲?”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酸溜溜的,低低叫了声:“奶奶!”这一声不要紧,老太太又哭了!“哎哟,你别折我的寿。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,打今儿就别走了。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,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!等你成了家,我伺候你们俩口子。有了孩子,我给你看孩子,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!叫什么随便。”

那五答应下来。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:“你只管呆着,爱看书看书,爱玩就玩。只要你不走,我就有了主心骨了。你坐着,我给你打扫房子去!”

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,叫他过来看,还有哪里不如意的,再给他拾掇。那五一看,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,倒也干净。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,上边堆满线装书。他随手翻了翻,除去《灵枢经》、《伤寒论》,就是几本《四书集注》、《唐诗别裁》。紫云就说:“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。就剩下这两架书,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,说要卖的话他们买,省得值仨不值俩地便宜了打鼓的。他们这一说,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,就说待你来了再定。要卖要留等你的话。你拣拣,凡是你要的就留下,不要的送他们得了。老头临死,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,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,这也算个人情。”

那五大大方方地说:“您叫他们把书拉走,光把书架儿留给我就行。”

打这天起,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。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。该洗的,该浆的,补领子,缀纽扣,收拾得整整洁洁。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,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,那五租了几本《十二金钱镖》,看着看着,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。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。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,向云奶奶要钱坐车。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,说:“出去散散心也好,省得憋闷出病来!可记住,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,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!”

一连气的粗茶淡饭,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。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。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。这才坐电车奔珠市口。来到醉寝斋,一掀帘,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。拉着手问:“哟,您是发财了吧,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?”那五说:“有您那本《鲤鱼镖》,我还能不发财吗?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!”斋主说:“这也怨你,哪有买来的文稿就一字不动往外登的?你把形意门、八卦门这些辞一改,编个什么雁荡派、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?这些旧话不用提,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!”那五说:“您可别拿我离嘻!”斋主说:“信也罢不信也罢,你先坐一会儿,我去去就来。”斋主把那五稳住,倒上杯茶,走出门去,听脚步声是上了楼。过了一顿饭时,一边说着一边领进一个人来:“你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?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!我介绍一下,这位是贾凤楼老板!”

那五认出是头天来时指给他的那个中年男人,忙站起身来,点了点头:“咱们见过!”

“可不是吗?那天我眼睛一搭,就看着您出众!就看着您不凡!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,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!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,这辈子都不枉做人……”

“不敢当,不敢当,您太客气了!”

“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!后来一打听,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!我简直想打自己两嘴巴:这么高贵的人物,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?”

斋主插言说:“那少爷可就是文明开通,从不拿大!”

“是啊!我这高邻可再三介绍,说您不摆架子,最开通不过!我就说,您再来了,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,咱们认识一下。”

那五说:“您太抬爱了!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,自己可是不成材的,您快坐!”

贾凤楼就笑着对斋主说:“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。”

斋主对那五说:“刚才我一提您来了,贾老板就派人叫菜,却之不恭,您就移步吧!”

那五推辞说:“初次见面这合适吗?这么着,咱们上正阳楼,我请客!”

“不赏脸不是?”贾凤楼说:“我妹妹也想见您,要不叫她来劝驾?”

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,连搀带架,三人上楼去。

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,他和他养妹各住一间,两间做客厅。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。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照片。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的,为凤魁捧场的文章。博古架上放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。一旁挂着三弦。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,放了几本《立言画刊》《三六九画报》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,戏码折子。茶几上摆着架带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。那五这才知道贾家兄妹是作艺的。坐下之后,斋主就介绍说:“那少爷专听京评剧,不大涉足书曲界,您有空去听听,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,是正宗荣派,色艺双佳!”

那五欠身说:“有机会一定领教。”

凤楼说:“那少爷哪有工夫赏我们脸呢?舍妹的活儿太粗俗,有污耳音。”

“这可是客气话!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:“凤魁不光艺术精湛,而且最讲情义,最讲良心。我常说,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,是修来的造化。”

那五心想:你别摆罗圈阵。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,我有这心也没这力!

这时一掀门帘,贾凤魁进来了。

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,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,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,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。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,白缎子绣花便鞋,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,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,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。她笑一笑,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,微微朝那五一蹲身。

“迎接晚了,少爷多包涵,请那屋用点心吧。”

贾凤楼又把那五让到隔壁另一间客厅里,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,一壶白酒,一壶花雕。

饮酒之间,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。那五几杯落肚,架子就放下来了,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。凤魁既不接碴儿,也不板脸,仿佛她是个局外人。有时听他们说话拣个笑,有时两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。

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。斋主推说赶稿儿,抢先溜了。凤魁要收拾残席,便告留下。那五也要告辞,贾凤楼拉住他说:“我正有事相求,话还没说到正题上,您哪能走呢?”

那五只得又坐了下来。

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,对那五说:“如今有一注财,伸手可取,可就少个量活的,想借少爷点福荫。”

那五知道“量活”是作帮手的意思。就问:“什么事呢?”

“有位暴发户的少爷,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。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!”

那五说:“可敬,可敬。”

贾凤楼说:“话说回来,没有君子,不养艺人。人不能随他摆弄,钱可得让他掏出来。他们囤积居奇,钱也不是好来的,凭什么让他省下呢?”

那五说:“有这么一说,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,又心甘情愿的花钱呢?”

贾凤楼说:“得出来另一个财主,也捧舍妹,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!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,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。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,不怕他不羞惭而退!”

那五说:“我明白了。您是叫我跟他比着往令妹身上扔钱!”

“着,着,着!”

那五一笑,嘲弄地说:“这主意是极好,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,可惜就是阮囊羞涩。”

贾凤楼说:“您想到哪儿去了?咱们是朋友,怎么说生分话?既叫您帮忙还能叫您破财吗?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!”

那五这才郑重起来,精神抖擞地问:“你细说说这里的门子。谢仪我不指望,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!”

贾凤楼说:“有这句话,事情成了一半了。打明儿起,您天天到天桥清音茶社听玩意去。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,您都不用客气。等舍妹上台后,听到有人点段,您就也点。他点一段您也点一段,他赏十块,您可就不能赏十块,至少也得十五,多点二十也行!”

那五说:“当场不掏钱吗?”

贾凤楼说:“当然得现掏,不过您别担心,到时候我会叫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。我送多少,你赏多少。别留体己,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!活儿完了,咱们二友居楼上雅座见面,夜宵是我的。亲兄弟明算账,谢仪我也面呈不误!”

那五兴致勃勃地说:“行!请好吧!”

“不过……”贾凤楼沉吟一下,压下声音说:“此事你知我知,万不可泄露。还有,您得换换叶子!”

“什么叫叶子?”

“就是换换衣裳。您这一身,一看是个少爷。少爷们别看手松,可底不厚,镇不住人。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。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。您得扮成自己当家、有产有业的身份。”

“行!”那五笑道,“装穷人装不像。作阔佬是咱的本色!”

“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?”

临走,贾凤楼把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:“进茶社给小费,总得花点。这个您拿去添补着用。”

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。贾凤楼说:“亲是亲,财是财,该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费!”

那五回到家,却跟云奶奶说,有个朋友办喜事,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。云奶奶说:“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,朋友事上多上点心是好事。”那五说:“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!想找您拆兑俩钱,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。”云奶奶说:“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,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,咱赔不起。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,都是好料子。我给你改改,保你穿出去打眼。”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,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、杭纺的、横罗的袍子、马褂,让那五挑出心爱的,连夜就着煤油灯赶作起来。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,第二天一睁眼,衣裳烫的平平整整,叠好放在椅子上。他兴冲冲的爬起来试着一穿,不光合体,而且样式也新——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,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。那五穿好衣服过去道谢,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。他自己对着镜子左看右看,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,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,没钱买,赶紧去剪剪头,油擦亮点,卷儿吹大点,也顶个好帽子使唤。

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,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。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、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,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,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。两旁也挤满了摊子。修脚的、点鐷子的、拿猴子的、代写书信、细批八字、圆梦看相、拔牙补眼、戏装照相。膏药铺门口摆着锅,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搅锅里的膏药,喊着:“专治五淋白浊,五痨七伤。”直到西头,才看见秫秸墙抹灰,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“清音茶社”。门口挂着半截门帘,一位戴着草帽、白布衫敞着怀的人,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箩,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,一面大声喊:“唉,还有不怕甜的没有?还有不怕甜的没有?”

那五心想:“怎么,这里改了卖吃食了?”

可那人又接着喊了:“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!蹦瓷不叫蹦瓷,品品那小味吧!旱香瓜、喝了蜜,良乡栗子也比不上,冰糖疙瘩似的甜喽……”

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,什么“一斗珠”“白茉莉”,有几个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,其中有贾凤魁。

那五伸手一掀帘,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:“您贵姓?”

“我姓那呀,怎么着,听玩意还要报户口……”

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话,只把布帘一挑,高声喊道:“那五爷到!”

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来:“那五爷到!”“五爷来了,快请!”“请咧!”有两三个茶房,一块拥了过来。先请安后带路,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,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,几片西瓜。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,紧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。那五伸手去接毛巾,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。那五擦过脸,低头一看,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字条,上写“风雨归舟”。

那五定下神来,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。

茶社不大,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,桌子上多半有果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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